沒有人知道》借來的時間
聯合報╱胡淑雯 2009/03/13

別以為夢是假的,夢比什麼都真……

雨水把天氣刷涼了,加深了身體的燥熱感。

我在電腦前工作了七個小時,從禮拜二的傍晚、六點半,到禮拜三的凌晨、一點半。午夜的辦公室很熱鬧,編輯部的同事們吆喝著,要去吃消夜。

今天我又遲到了。不論是否真心,遲到的人總要表現出羞愧自責的神色,因為妳的時間不是自己的,不歸自己管理、使用,或浪費。生病必須請假,否則就算曠職,請病假一律扣錢,誰教妳向老闆賖借了時間。

「現代的城市組織,高度依賴『時間管理』,『時間感』就是『現實感』,」我讀著即將出刊的報紙,校對可能的錯字,「統一了時間,就統一了現實的秩序,我們校對鐘錶與日曆,避免缺席或遲到,因為我們害怕脫離現實,受現實懲罰……」

我闔上眼皮,休息一下,眼球依舊靜不下來,跟著慌亂的心臟走走跳跳。我閉起的眼睛隱約看見,一個遭受電擊治療的女人,太陽穴的皮肉陷下去、烙出傷痕,筋肉都燙熟了,膚色轉為淡淡的熟白,像一片涮過的羊肉。

眼睛再張開的時候,四周一片漆黑,冷汗爬滿四肢。伸手摸一摸,把燈點亮。噢,原來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剛剛自夢裡醒來。

幹,原來我連睡覺都在上班。在睡夢中度過了禮拜二這個上班日,醒來依舊是禮拜二,必須再進辦公室,將夢裡的工作重複一次。(別以為夢是假的,夢比什麼都真,作夢的時候,我們有限的人生、有限的時間,照樣分分秒秒在流失,與現實中並無兩樣。而人生在世,所得的唯一一項禮物,就是人人手中的一筆時間啊!)

夢像滲水,溢入現實之中。我下了床,踩著海沙般不斷流失的時間,眨動模糊的近視眼,摸進廚房裡面。煮開夢一般的水,沖泡夢一般的咖啡,打開夢一般的冰箱,烤著夢一般的麵包,聞著夢一般的、早餐的香氣。

我拉開窗簾。奇怪,七點多了天還沒亮。春末夏初,太陽也遲到了嗎?

我把窗子打開,想聽聽人們如何聚集在街頭,議論紛紛:是日蝕嗎?還是報紙預告過的其他異象?但是街上沒有群眾,沒有高懸的望遠鏡,摩托車發出日常的噪音,便利商店亮著燈,顧客穿過電動門,觸動響亮的叮咚聲。打開電視,一切如常,沒有突如其來的新聞快報,解釋這「遲來的天光」。家人去了薩爾瓦多,參加小舅的婚禮,我跟他們不在同一時區,就不在同一個現實裡面。只好打電話給同事:

小葉,是我,妳不覺得今天很奇怪嗎?

哪裡怪?

妳不覺得怪嗎?

不覺得。

已經快八點了耶。

是啊,妳倒是告訴我,這有什麼奇怪?

(這世界壞掉了嗎?連小葉都聽不懂我說的話。)

已經快八點了。(我再強調一次。)

所以呢?

八點了,天怎麼還沒亮呢?

因為現在是晚上啊。小葉說,妳又遲到了,妳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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