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 掀李鴻章家族華麗與蒼涼

今年是張愛玲冥誕90周年、逝世15周年紀念。4月15日,其自傳體英文小說「雷峰塔」出版;而就在她出生與死亡的月分─9月,「雷峰塔」和續集「易經」的中文版也將問世。這兩部自傳不僅帶張迷叩問張愛玲的內心世界,也將打亮盤踞她心頭多年的那座「雷峰塔」,讓清末名臣李鴻章家族重新得到世人的矚目。


今年是張愛玲90歲冥誕,她的長篇英文自傳小說「易經」與「雷峰塔」將面世。
圖/皇冠提供
1995年9月8日,張愛玲的遺體在洛杉磯一間公寓被發現時,法醫判斷她已死亡6到7天。她衣著整齊,神態安詳,身邊放著一只裝有遺囑的黑皮包。

這間公寓比旅館還空白荒涼─沒有家具、沒有床,她就躺在地板上,身上蓋著薄薄的毯子。

15年過去,所有關於張愛玲的「空白」正一一被填補。去年「小團圓」出版,她和胡蘭成的「傾城之戀」被搬上檯面討論,與桑弧、柯靈等人的戀情若隱若現。今年,她描述4歲到22歲成長經歷的兩部自傳體小說「雷峰塔」、「易經」,以中英兩種版本出土,則讓凝鑄張愛玲這隻「華麗與蒼涼」之筆的大家族正式曝光。

張氏美學 投震撼彈


「雷峰塔」是張愛玲的英文自傳小 說,描寫她的童年經歷。
圖/香港大學出版社提供
「小團圓」和「雷峰塔」、「易經」,皆在非張愛玲授意下,於華文世界曝光。「祖奶奶」的藏諸名山不是沒有道理,「小團圓」情節、人物的跳接混亂,已讓張迷相當驚訝;「雷峰塔」和「易經」中文版9月上市後,對習於張氏美學的讀者來說,恐怕又是一個震撼。

以英文寫就的「雷峰塔」,在哈佛大學東亞語言及文明系教授王德威眼中「敘事稍嫌平板」。他指出,雷峰塔以英語世界讀者為對象,「人物描寫和敘事都多了一層解釋性的意圖,因此多少影響行文的意境和中文特有的神采。」

這其實牽涉到更深層的「東方主義」問題。香港專欄作家林沛理指出,「雷峰塔」的書名、張愛玲的化身Lute(琵琶)、弟弟張子靜化身Hill(山丘),擺明滿足西方讀者的東方想像。

誇大筆調 符合嘲諷

書中更以誇大筆調,描述Lute之母以纏足小腳在英國學游泳、到瑞士滑雪;以及Lute四歲時,女僕Dry Ho教導她睡覺時大腿不能張開、練習當「貞女」等情節。這些畫面,不正符合張愛玲筆下曾嘲諷過的「這裡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

王德威指出,張愛玲的中文作品中,有不少充滿反諷意圖的「自我」東方主義。如「更衣記」、「洋人看京劇及其它」。在「雷峰塔」裡,她反倒成了自己批判的對象。

此外,「雷峰塔」採用小女孩的敘事觀點,多少限制了張愛玲的發揮。張愛玲自己也在信中表示:「裏面的母親和姑母是兒童的觀點看來,太理想化,欠真實,一時想不出省事的辦法。」看過續集「易經」原稿的王德威說,「易經」以成人角度描寫港大生活和香港淪陷,「比較起來更有可觀。」

中國作家 徹底證明

然而,刻意滿足中國情調的「雷峰塔」,卻始終不能敲開美國市場。林沛理指出,這跟1960年代,美國市場瀰漫著民族主義、對中國題材「沒有興趣」有關。同樣是寫給西方人看的中國女子傳奇,如張戎「鴻:三代女人的故事」在英國的暢銷,以及譚恩美「喜福會」在美國的成功,都要到1990年代「中國熱」崛起後,才得以搭起大鑼大鼓的熱鬧舞台。

「雷峰塔」叩關失敗,反而成為林沛理為張愛玲「平反」的重要理由。他認為,過去華文世界評點張愛玲時,常有人認為她「骨子裡是個西方人」;「雷峰塔」和「易經」的水土不服,「證明張愛玲是一個徹徹底底的中國作家!」

有趣的是,張愛玲的命運,與她筆下的主要舞台─上海,有著千絲萬縷的微妙關係。

張愛玲成名於1940年代、那正是上海最璀燦輝煌的黃金時代;1952年她離開上海,上海隨後陷入近40年的孤立歲月、張愛玲也在中國文學史上消失無蹤。

城市傾覆 因果難定

1990年代末期改革開放的號角吹響,「張愛玲熱」默默蘊釀,並帶起一股老上海懷舊風;張愛玲全身上下,從旗袍到喝咖啡、看電影的嗜好,全成了時尚迷的懷舊聖經、學者銓釋老上海的文化符號。

這股熱潮在世博前達到高峰─「小團圓」大賣八十萬冊,張愛玲在上海的兩處故居全成了觀光聖地。而就在2010年上海藉舉行世博重返昔日榮光之際,張愛玲的兩部自傳也曝了光,可望結合張學研究與上海歷史,將張愛玲學推向極致。

張愛玲曾在「傾城之戀」描述女主角白流蘇:「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什麼是因,什麼是果?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城市傾覆了」。

而對讀者來說,上海和張愛玲,究竟誰是因?誰是果?


打破雷峰塔 治童年創傷

【聯合報/本報記者陳宛茜】

「小團圓」、「雷峰塔」等書的出土,看似減損了張愛玲做為中國現代文學「祖奶奶」的傳奇丰采。王德威卻認為,這些文學評論家眼中的「失敗之作」,其實建立了一套張氏獨有的「重寫」、「衍生」的美學,「與現代文學強調的『獨創』、『原生』的美學針鋒相對。」

張愛玲的代表作如「金鎖記」(曾改為「怨女」)、「半生緣」(原為「十八春」)與「色,戒」,都曾數度重寫。而改寫頻率最高的,當屬她幽禁在「雷峰塔」中的那一段歲月。


「雷峰塔」的出版,讓張迷一窺李鴻章家族在上海生活的面貌。
圖/皇冠提供
張愛玲17歲時,曾因母親之故與父親爭吵,遭父痛打後幽禁家中半年、感染肺炎險些死去。她將這段最深的痛與最陰暗的記憶,化成小說「雷峰塔」最關鍵的情節與最重要的象徵。張愛玲與小說中的Lute,雙雙化成塔下的白娘娘。

逃出「雷峰塔」不滿一年,17歲的張愛玲便在英文散文「What a life, what a girl's life」中,描寫這一段囚禁歲月。之後的中文散文「私語」、「童言無忌」,以及「小團圓」也一再提及。「半生緣」中曼楨遭姐姐與姐夫幽禁家中的劇情,也明顯脫胎自張愛玲這段「童年夢魘」。

按時間推算,張愛玲從18歲、20多歲、30多歲(半生緣)40多歲(雷峰塔)、到50多歲(小團圓)…生命中的每個階段,幾乎都在重組、重寫這段「雷峰塔」記憶。

王德威認為,張愛玲「顯然透過書寫—甚至不同語言、文類的書寫—來和她自己的生命記憶作對對話,死而後已。」按佛洛伊德的說法,張愛玲終其一生,都在運用文字治療自己的「童年創傷」、都在嘗試打破這座由家族記憶打造的「雷峰塔」。

張愛玲文學遺產執行人宋以朗表示,根據書信,張愛玲原先將此書命名為「雷峰塔倒」,最後再改名為「雷峰塔」。

文學史上,張愛玲早已憑手中之筆打破雷峰塔,白蛇升天成為華文世界萬人仰望的「祖奶奶」;然而在她死前,盤踞心中多年的那座雷峰塔究竟有無倒塌?恐怕將永遠是一個謎。


文字治療 家人眼中的「家醜外揚」

【聯合報/本報記者陳宛茜】


1943年,張愛玲將小說處女作 「沈香屑」,發表在雜誌「紫羅 蘭」上。
圖/舊香居提供
「我愛他們!他們正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到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1992年,張愛玲出版「對照記」,圖文並茂地介紹了她的貴族家庭,似乎嘗試跟這座「雷峰塔」進行和解。

張愛玲的外曾祖父李鴻章,既是清末推動洋務運動、促進中國近代化的功臣;亦是甲午戰爭戰敗、被迫簽定馬關條約的罪人。在歷史上,他和曾被視為「漢奸作家」的外曾孫女一樣,默默承擔罵名,爺孫倆骨子裡都藏著「冷對千夫指」的氣概。

李鴻章也和張愛玲一樣,行事特立獨行。他把女兒菊耦嫁給大了她十七歲、結過兩次婚、剛自中法之戰戰敗發配邊疆返國的張佩綸。怎麼看都不登對的兩人,婚後生下張廷重和張茂淵,也就是張愛玲的父親和姑姑。張愛玲的媽媽黃素瓊也出身名門,曾祖父黃翼升曾任長江水師提督。

1952年,張愛玲明白政治情勢對她不利,決定離開上海,從此再也沒回來。行前,姑姑張茂淵似有預感,把家族相簿托給她,注定了張愛玲將是為家族作傳的人。

張愛玲筆下故事多有所本、人物也皆有原型。「金鎖記」以李鴻章次子李經述一家為背景;那位吃喝嫖賭樣樣樣來的姜季澤,影射的便是李經述的四子李國熊。「創世紀」裡的紫微,寫的則是李經溥、張愛玲的六姑奶奶。

「花凋」中那位「有錢的時候在外面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在家裡生孩子」的父親,嘲諷的是張愛玲舅舅黃定柱。

據說「花凋」發表之後,原本疼愛張愛玲的黃定柱大為震怒,大罵:「我什麼都告訴她,她卻在文章裡罵我們!」黃、張家從此不再往來。


張愛玲(左三)曾在「對照記」中,曝光她的童年照片。
圖/皇冠提供
黃定柱的三女黃家瑞,便是明星張小燕的母親。這還是張愛玲自己爆的料。她在「對照記」裡放了一組她和表姐妹的合照,「說五個小蘿卜頭我在正中,還有個表妹最小,那天沒去,她現在是電視明星張小燕的母親。」

2008年張小燕到大陸,對媒體承認了這件事,還說張愛玲唯一一次到台灣時,自己便和這位「表姨媽」見了面。

張愛玲如何在小說裡指桑罵槐,讀者其實不知道。偏偏弟弟張子靜和姐姐一樣直言無忌。1996年,他和作家季季合著「我的姐姐張愛玲」,書中將張愛玲小說中的人物和家族親戚一一對號入座,等於是「注釋」。姐弟倆這一聯手,可把李家、黃家給得罪光了。

幾年前,上海作家宋路霞為了撰寫「李鴻章家族」,走訪多位李家人。媒體報導,許多人向宋抱怨張愛玲,批評張寫小說「沒東西寫了,就專寫自家人,什麼醜寫什麼」,說「李家人出來工作的也不少,他們的掙扎和奮鬥她卻不寫」,甚至罵她「寫別人是病態,她自己本身就是病態」…。

張愛玲的「文字治療」,全成了家人眼中的「家醜外揚」;隨著「雷峰塔」的出土,「李鴻章家族」恐怕會被翻出更多的舊帳。生前和親人斷絕所有往來的張愛玲,究竟如何和這座「雷峰塔」達成和解,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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