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亂可愛的
聯合報╱胡淑雯 2009/04/24

那些油漆都是撿來的,城裡的富人用剩的,或男人打工後拎回家的剩餘物,那些房子才美得這麼不可預期,這麼可愛…… 

我的朋友小冠,是個身處於變性中途的,不男不女(又男又女)的人。失業大半年,存款已經乾了。他說,有一天去買便當,看到一個髒兮兮的流浪漢,走到外帶區的湯鍋旁,學著其他的顧客拿起紙碗,舀湯喝。一碗不飽,再一碗。「突然間,我好像看到自己中年以後的形象,覺得不寒而慄,」小冠說,「上個月好不容易找到工作,當保險推銷員,面試的時候,他們都把我當成男的,等到錄取了,填資料,發現我的身分證是粉紅色的,他們就不要我了。」

「不是還有便利商店的工作嗎?」我問。 

「一周四個大夜班,這份工作只能保我不死,我需要更穩定的收入,我要動手術。」女變男最基本的摘除手術,加上休養期間的生活費,五、六十萬跑不掉。 

小冠的msn暱稱,由「獨孤求敗」改成loser。他承認自己是個輸家、失敗者。承認,並且公然宣告,大聲自嘲。否則更難堪的評價,會不經他的同意,壓在他的生命上頭。

妳覺得「剩餘的人」怎麼樣?小冠問。

「什麼怎麼樣?」

「拿來做暱稱啊,怎麼樣?」

小冠說自己是個剩下的,多餘之人。說世界變得好大,遼若曠野,誰也看不見誰,然而誰都想被別人看見。

我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寶特瓶,倒了一杯東西給小冠。小冠推拒著,說,「我今天是來看妳,跟妳聊天的,我不想點酒……」 

本店請客啦。我說。

小冠晃動酒杯,嗅一嗅,「這是什麼啊?」

「店裡每一瓶酒快要空掉的時候,我就把剩下的那一點點倒進寶特瓶,存起來。算是我特調的雞尾酒,沒有比例沒有規則的,有時好喝有時難喝,難喝起來像女鬼拉的尿,好喝起來的時候啊,比長島冰茶更好喝。」

「妳有幫它取名字嗎?」

「沒有,」我說,「這是雞尾酒界的ㄆㄨㄣ。ㄆㄨㄣ,就是餿水的意思。」

小冠哈哈大笑,「對對對,ㄆㄨㄣ最營養了。像我們這種人,哪個不是靠雜質活下來的。」

就像南非貧民窟,開普敦近郊的Khayalisha小鎮,幾個窮人把破房子漆得色彩繽紛。粉紅色的屋頂,藍色的窗,奶黃色的大門,綠色的牆。正因為那些油漆都是撿來的,城裡的富人用剩的,或男人打工後拎回家的剩餘物,那些房子才美得這麼不可預期,這麼可愛。

這種沒名沒姓的雞尾酒,不比Margarita或Cosmopolitan,不比純麥威士忌,遠離了中產階級優雅的「比例感」,不知喝到哪裡會醉。

剩酒的威力,「亂」的威力,就像夜市裡賣的膏藥,擦了不知是神效還是災難。彷彿人生,無可預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遇上好事,只能做個準備隨時遇上好事的,善良的人。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anyoganada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