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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鬼字與鬼蛛——張作驥《爸…你好嗎?》觀後 
‧聯合文學 2009/08/27  
 從小爸爸就用各種方式和我對話,除了說,還用寫,還要批改我的日記和讀書心得,連送給我的照相本上都寫了很多勉勵指導的話語。他跟著我一直說個不停,有時憤怒,有時哀怨。我很難用言語形容我和他這樣的關係是什麼?  
 
文/小野
看了張作驥導演的最新電影《爸…你好嗎?》後,問他說為什麼想拍這部電影。他說:「爸爸生前曾經說為什麼不拍一部他看得懂的電影。他生前和我之間很少有對話,加起來看有沒有一百句?可是沒想到他的離開人世,會讓我有一種幾乎過不下去的感覺。於是我就決定拍一部和爸爸有關的電影,拍一部和我過去電影很不一樣的作品。」印象中張導演會定時去陪爸爸吃頓飯,會定時去替爸爸剪頭髮,他和爸爸之間沒有什麼語言,可是卻如此的牽掛。到底他和爸爸之間是一種怎樣的情感?我不太能體會。因為他和爸爸相處的經驗和我的很不一樣,甚至我懷疑是,相反。所以,他的這部電影中每個父親的故事都讓我看得非常震撼,讓我不得不停下來慢慢細細的思考。

從小爸爸就用各種方式和我對話,除了說,還用寫,還要批改我的日記和讀書心得,連送給我的照相本上都寫了很多勉勵指導的話語。他跟著我一直說個不停,有時憤怒,有時哀怨。我很難用言語形容我和他這樣的關係是什麼?是一種「強迫式」的不能有隱私,「強迫式」的坦白和交心?還是一種很聰明而有效的教育方式或溝通的平台?我沒有答案,於是我想去找答案。



最近我試著在幾個對象完全不同的演講場合時,拿出四十多年我被爸爸批改過的日記和讀書心得做了簡單的問卷,我先大概是描述有兩個喜愛創作的孩子,在兩個完全不同的家庭中成長。一個是在公務員爸爸有計畫的培養,嚴格規定他寫日記和閱讀課外書籍並且寫讀後心得,爸爸會指導和批改。另外一個的爸爸很少和他的孩子說話,更不用說要他寫日記和讀課外書。我的問題是,請問這兩個孩子哪一個比較有可能成為作家?不過我也預留了第三個答案是,不一定。這幾場演講的對象分別是國中的語言資優生,一場是某大企業的員工,一場是某一所監獄。

國中語文資優生那一場的結果令我很驚訝,因為全場竟然沒有一個學生認為那個被爸爸有計畫訓練的孩子比較容易成為作家。當我展示手中的日記本和讀書筆記說這個孩子就是我時,有個學生還用非常同情的口吻說:「你好可憐,是零票。」於是我想了一個理由是,現在的孩子要學的東西太多,所以討厭大人逼他們再去學什麼,所以我會得到零票。可是這個假設在第二場對大企業員工的演講中被推翻了,因為問卷結果竟然是一樣的,小孩和大人都認為自動自發的那個孩子更有可能成為作家。監獄的那一場的結果不但是一樣,其中還有一個聽眾的發言更深深觸動了我。他說:「我的成長背景幾乎和你一樣,有一個嚴格的公務員爸爸,同樣要求我寫日記和閱讀。但是,我沒有你這樣的幸運。」

這樣相同的結果令我悵然若失。我隨手翻到小學五年級的某一天的日記,內容是寫爸爸在我正要上床睡覺前叫我過去,他指責我當天的日記上有很多「鬼字」,他認為我是不可救藥了。什麼是鬼字呢?這是我們父子之間的專有名詞。根據爸爸的定義,改拉長的一撇或一捺沒有拉長,一橫或一豎寫得不夠長,或是應該對齊筆畫沒對齊,應該遮住的部位沒遮住,總之,爸爸會在這些被他判定是「鬼字」的字旁邊打個紅紅的大叉。如果字就像一個人的脊椎的話,爸爸就像個整骨師一般,不斷的整著我的脊椎,他一直不滿意我的脊椎,覺得我整個人是歪歪扭扭的。爸爸很生氣的寫著:「你如果沒有決心改過,使鬼字逐漸減少的話,就不必再寫,我不想看了。」我在日記上這樣寫著:「爸爸用搖頭代替打罵,使我更心痛。」

事隔四十多年,尤其是在我連續做過了三場問卷之後,我撫摸著爸爸當年親手為我製作的日記本和閱讀筆記本,四十多年前那種心痛的感覺依舊清清楚楚。

二十四歲那年,我出版了第一本書,封面的書名和作者的名字都是由爸爸用毛筆字題寫,爸爸的字飄逸俊秀,從此,我所寫的書都是由爸爸題字,一直到很多年之後,才結束這樣的「加持」。



某天的清晨我剛從山上走下來,看到一個很魁梧的中年男人正駐足在姑婆芋和觀音座蓮蕨之間拍照。我請教他想要拍什麼,他指了指在姑婆芋和觀音座蓮之間一個像衛星接收器一般立體的蜘蛛網,蜘蛛並不在蜘蛛網上面,牠把自己躲藏在兩片葉子所搭的防空壕之間,蛛網和防空壕之間另外有兩三條相連接的絲路,整套設計實在巧妙極了。「這是五紋鬼蛛。」中年男人邊拍邊說:「牠獵捕食物的方式經過了演化更有效率了,牠不必死守在蜘蛛網上面守候獵物。因為牠本身也是別的動物要獵補的對象。小的如螞蟻,大的如蜜蜂。有一種蛛蜂最愛吃蜘蛛。」

果然,一場生死存亡的殘酷戰爭就在我們眼前上演了。一隻蒼蠅誤觸蛛網,五紋鬼蛛立刻從防空壕順著絲路熟練的爬上蜘蛛網,牠迅速的將蒼蠅帶回到兩片葉子裡處理。中年男人繼續解說:「牠會吐絲將蒼蠅打包,然後分泌一種物質將獵物軟化。也許牠現在不餓,但是要先預備糧食。」才說完,葉子上來了一工蟻,牠發現了鬼蛛,牠通知了其他螞蟻,不久就來了一群工蟻,然後更大隻的兵蟻也趕到現場。鬼蛛立刻帶著打包好的蒼蠅逃生去,牠順著絲路又回到蛛網上。螞蟻越來越多,整片葉子上佈滿了工蟻和兵蟻,大夥議論紛紛。「剛剛還在。」發現者很無辜的說著,聲援者抱怨白跑一趟,過了五分鐘,不耐煩的聲援者紛紛離去,只有發現者不甘心,苦苦守在葉面上等待。鬼蛛以為天敵走了,牠快快回到防空壕裡,因為蛛網也非久留之地,隨時都有喪命的可能。當鬼蛛回到了防空壕,發現者立刻衝向牠,鬼蛛立刻帶著蒼蠅爬回了珠網。

我看著這一幕鬼蛛求生存的過程,又想到了爸爸。爸爸從小是失去父親的孤兒,所以當他為人父的時候,最常對孩子說的話就是:「世界是非常殘酷的,是非常危險的。你不吃別人,別人就會吃了你。除了不斷的磨練自己成為一個能繼續生存的強者,你別無他法。如果你是弱者,就等著被踩踏,或被消滅。」

其實如果相信爸爸並沒有期待他的孩子成為作家,對他而言,那是不切實際的奢侈。他只能用他會的各種方式磨練著他的孩子,不斷提醒著孩子們,讓他們成為一隻隻對生存有高度警覺的鬼蛛,學會捕捉獵物,學會逃避天敵。所以當他的孩子們長大後,個個都充滿著不安全的焦慮感。像鬼蛛一樣,小心翼翼的活著。而我學會了用我的鬼字,編織著可以獵取食物,又可以逃生的鬼蛛網,然後,我竟然成了一個寫了超過一百本書和劇本的多產作家。

在一場演講後,有個中年女人靜靜的翻著我童年的日記本,她說:「其實你的爸爸在他的能力範圍內,已經盡了最大的力。這就是我看到的真相。」

或許,張作驥的電影裡面的那十個爸爸也都是這樣的,在他們的能力範圍內盡了力,甚至,不惜犧牲。

作者簡介
小野,本名李遠,五○年代初在台北萬華出生。他的工作範圍橫跨許多不同的媒體,如電影、電視、廣告和文學,曾經任職中影、台視、華視,推動了新電影浪潮和商業電視台的公共化。九○年代他在家接工作,寫了許多親子成長的書籍。最新作品是和女兒李亞合寫的《面對》。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八月號298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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