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雜記

【聯合報／文、攝影／謝忠道】

晚上和朋友去看伍迪艾倫新片「午夜，巴黎」，和坎城同步首映。選的這家影院是左岸的UGC-Danton，片子開頭剪接一連串巴黎街景，突然畫面出現這家影院門口，現場觀眾發出一陣驚喜聲，在影片裡看到自己正在看電影的地方，感覺真神奇。

看完電影出來，5月的夜晚清爽微涼，找個路邊咖啡喝一杯聊天，欣賞巴黎夜貓鬼和無數戀人在街頭閒盪。朋友忽然說：剛才看電影一直想到你喔。怎麼說呢？你跟影片裡的主角一樣啊，住在巴黎，以寫作維生。而且還不時去住高級旅館吃好餐廳！

我雖有幾個法國作家朋友，大抵跟我一樣是「精神的富人、經濟的窮人」，一年出一本小說、吃不飽餓不死那種。而且我不知多少次半夜在蒙馬特泡酒館、聽爵士樂鬼混，從來也沒有什麼神秘的半夜馬車帶我去見海明威、費茲傑羅或是達利。

回家打開電腦，編輯來信：ㄟ，每次都拖稿，你在巴黎的生活到底是怎樣一個亂七八糟，給我交代交代吧。

我看著落地窗外的月亮，高節清朗，午夜的巴黎其實沒有電影裡那份神祕感，只是一片奇異的寧靜。

bobo當鄰居 生活有態度

巴黎是公認的浪漫城市，戀人親熱的畫面，一點都不稀奇。

我的日子平淡無奇，寡然無味得很，routine得跟上班族差不多，實在不值一哂。只是人家西裝領帶喝星巴克上班，我短褲睡衣加自製手工咖啡。早上睡（自然）醒，泡咖啡看報紙，開電腦信箱，回信，看網路新聞和自己的部落格有什麼新鮮事。中午弄點東西吃，下午兩點後繼續回信看網路聽音樂，五六點悶得慌，出去透透氣，散步泡咖啡館看小說和路人櫥窗，順便想一下晚餐吃什麼，還是最近有什麼好影片。生活簡直可以淡出鳥來。

我住在號稱非常bobo的一區聖馬丁運河（Canal-St-Martin）。bobo是來自兩個詞的結合：bourgois（布爾喬亞）和boheme（波西米亞），前者代表對傳統價值與品味的要求，後者是自由創意的生活態度。

說到底bobo族是啥？根據我每天在運河邊偷窺路人居民的觀察結論是：這個族群保存傳統布爾喬亞的中產階級特性，消費能力強，懂得生活，講究的是品質，不是品牌。換句話說，他們常用的品牌是agns b.，是Paul Smith，絕不是LV或香奈兒。

他們也是現代的波西米亞，教育水準高，崇尚自由藝術，注重小孩教育，不在乎規矩形式，但是公民意識強烈，社會責任感重，吃有機食品，騎單車出沒，認真做垃圾分類回收，但菸抽得比誰都兇。

但這群人也是將過去沒落的老舊城區，炒作成高級住宅區的始作俑者。

過去20年巴黎馬黑區從一塊老舊髒亂的商業區，變成現在同志群集、藝術創作旺盛的觀光區。地價當然也大漲，變成巴黎最昂貴的地段之一。這些bobo都是禍首，本來bobo一詞是貶抑，現在聽來時髦稱頭得很，因為這個族群人數越來越大，其社會觀和影響也越來越大。

然後馬黑區擠不下了，bobo族蟻生蟲爬，蔓延到聖馬丁運河來了。

露台喝咖啡 市集尋鮮味

巴黎哪裡不能喝咖啡，到處都有咖啡座可來上一杯，免不了還要哈根菸。

我住在運河邊一棟70年代的醜陋灰色水泥大樓裡，出去就是影片「艾蜜莉的異想世界」女主角艾蜜莉打水漂的那個水閘口。沿著運河再遠一點是法國經典名片「北方旅店」的所在。這一帶藝術家還不少，有次回家，看到一個熟悉的光頭正在搬東西上車，是蔡明亮，他在巴黎拍「臉」。

說的好聽，我住penthouse頂樓10樓，有個小露台看出去180度的視野，眼前就是一片巴黎屋頂。早上喝咖啡，下午喝茶，晚上喝小酒都很適合。巴黎市中心從70年代後就禁建7樓以上建築，有這個高度，月亮太陽，清晨黃昏，打雷閃電，颳風下雨，兩大片落地窗看出去，什麼都好看。

住這一帶是個運氣，一周7天其中4天有傳統市場，我三天兩頭上市場買菜是客觀條件使然，而傳統菜市買慣了就發現超市的東西，又貴又不好。想到之前在馬黑區被騙了那麼多年，提起來，心裡還是忿忿不平。

周二周五的市場是李查雷諾大道，規模較小，約百來個攤子，不過我需要的只是一個好魚攤，一個好乳酪攤，一個好蔬果攤，一個好肉攤。今年熱得早，白蘆筍長得快，一下就上市。我的胃還沉迷在冬季的海鱸魚鮮扇貝小螯蝦，忽然要接受白蘆筍羊肚菇小羔羊，還有各種嫩蒜苗紅蘿蔔小洋蔥，緩衝期太短，我得多喝兩杯好酒來安撫才行。

巴士底市場是周四周日，規模大多了，遠一點，可是騎巴黎的自由單車Vlib'不用10分鐘。兩個市場水準都不錯，選擇多，價格實在，蘆筍沙拉大蔥往往是清晨剛從土裡拔出摘下的，讓一個住大城的現代人不必受超市賣場的挾持要脅，吃那些經過加工包裝程序的工業食品。

吃喝排滿滿 忙碌自由人

提到巴黎的公共自由單車，得表揚一下市長的德政。為開建拓寬單車公車道，3年施工堵車，巴黎市民怨氣沖天。可是400多個單車站、2萬多輛單車，開通後，市內自用車減少30%（廢氣汙染也相對減少），而巴黎市民繳交的年費僅台幣1200元，若是觀光客也才一日一歐元（40台幣）或是一周5歐元。光這個德政，就值得讓這位左派市長繼續連任了。

看了我的信，編輯的回覆充滿狐疑並質問：你不老是去吃餐廳，品酒，旅行嗎？怎麼都沒提到？

說的也是，拿出行事曆仔細看：周日中午聖克魯公園有個招待記者的公園午餐；周一雅典娜皇宮旅館有個早餐要去評鑑；周一至周三下午有個名牌服飾媒體拍賣想去看看，可有便宜撿；周四要去採訪前世界糕餅大賽冠軍兼巧克力師皮爾馬可里尼。

下周末要去普羅旺斯試住某城堡旅館兼餐廳，還要安排6月科西嘉島住別墅和羅亞爾河的城堡旅遊，所以波爾多歐布里昂城堡的晚宴就不去了…巴黎有4家新開的餐廳要去試吃，亞倫杜卡斯三星餐廳換個新廚師也要找時間去瞧瞧；8月要去西藏看曬大佛登珠峰的旅行被搓掉了；10月的模里西斯島之旅改成11月…可是可能會跟我安排法國廚師去台灣飯店客座撞期。

嗯，我還真忙呢。

編輯又來信了：咦？你不是常去看電影？哪有時間？

是啊，我不是看劇場聽演唱會那一派的，也很少看舞台劇音樂會。展覽也不常，巴黎一個好展覽往往要排幾小時的人龍。我懶，寧可看電影。

藝術即生活 文化滿街市

走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不經意就會遇到街頭藝人的演出。

也因為最容易配合我懶散隨興的生活作息，無論何時，想看電影，找出節目單鎖定影院，單車騎出去，半小時車程內多半可達我常去的影院，閒的時候可以一天看一部。巴黎又是全世界最適合看電影的城市。我算過各種大小影院放映廳，每周巴黎近百間放映廳，約400部各種類型的影片可挑。我手上一張UGC連鎖影院會員卡，月費不到台幣800元，任何場次時段看到飽。

如果不想花錢，巴黎常有免費的文化活動：夜間博物館讓你在周末逛（幾乎）所有的博物館美術館到半夜；本周末市政府廣場有個茉莉花村，請來突尼西亞各種民間活動，觀光宣傳和工藝食品；下周杜勒利花園有園藝展讓大家賞花；周日是好鄰居日，大樓社區會辦個小型餐會和鄰居們吃吃喝喝。

到了6月底更熱鬧，有非常好看的同志大遊行；有滿街音樂演唱會鬧到天亮的音樂節；有炒死人的電音大遊行…當然，這些都不妨礙同一時間關心坎城影展的八卦緋聞和得獎名單、網球公開賽的熱烈賽局，以及法國國內的足球冠軍賽。

巴黎的文化活動繁密且多樣，再怎麼閒的人也不可能都參與。很多人以為所謂文化一定是看藝術展、逛博物館，其實不是。上禮拜出門散步，在附近小公園裡聽到一個意外的演唱會；今早出去跑步，平常的慢跑路線被一個臨時的舊貨清倉活動（社區居民將不用的舊物書籍家具當街擺攤便宜賣）占據，於是運動變成逛街，最後抱了幾本舊書和一個木箱子回家。

住巴黎這麼漂亮的地方很讚喔？編輯羨慕的語氣，直透電腦螢幕而來。

街頭皆風景 美中有不足

巴黎也是個藝術之都，街頭畫家幫人畫畫，自己也成美麗街景。

是啊，巴黎是座大劇場，隨便路邊一坐都有戲可看。龐畢度中心廣場的街頭表演，馬黑區午後從教堂裡走出來一身黑衣小帽的猶太人，穿得裸露花俏發傳單的廣告猛男，擁著全身家當躺睡在角落的流浪漢，拱廊下飆高音的男子女高音，穿著一件豔麗桃紅緊身褲的女人，走路屁股扭得人心旌搖惑… 逛了近20年的巴黎街頭，我仍不斷地驚嘆於這座城市各種頑固的美麗和驚世駭俗。

不過，巴黎沒你想像得那麼好。巴黎的櫥窗很美，東西很貴。巴黎人很漂亮，卻愛抽菸，人行道是個大煙舖，躲都躲不開。巴黎適合散步逛街，巴黎人卻是世界擋路冠軍，絕不讓路。巴黎人不會排隊，沒公德，亂丟菸蒂垃圾。巴黎行人和單車都是路霸，只要不壓死人或不怕被壓死，管他紅燈綠燈斑馬線人行道，一律直行橫走，老子最大！

巴黎確實很美，光線美，河水美，建築美，食物和人也都美。可是巴黎讓人又愛又恨，我老想把張愛玲的名句改成：巴黎是一襲華麗的袍子，可惜上面長滿了蚤子。

編輯最後問到重點了：生活很充實嘛，那你到底什麼時候交稿？

我寫道：寬限兩天啦，趕趕就傳過去。我急著出去跟朋友喝咖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