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菲利普.葛拉斯
聯合報╱林士民 2008.12.12 09:26
那是一張照片,刊登在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1980年所出版的最後一本論著《明室.攝影札記》上,內容不但討論了攝影,並且提出了「如何談論攝影」的可能。照片刊載在第一章二十二節〈事後與安靜〉,是菲利普.葛拉斯與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的合影,他倆沉靜地凝視鏡頭,畫面滿溢著某種平靜而特殊的氛圍。
這是已故美國攝影師梅波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所拍攝,影像展現了驚人的風格與熟練的技巧掌握。梅波索普在1983年又單獨幫葛拉斯另外拍攝一張獨照,照片中葛拉斯舉起右手放在耳邊,他似乎在傾聽些什麼。
羅蘭.巴特寫著︰「要好好看一張照片,最好是抬起頭,閉上眼……照片應當安靜……只有在安靜的狀態、安靜的力量中才能達到絕對的主觀性。」
我凝視著這兩張照片,感覺著,安靜的力量,空氣中卻似乎迴盪著淡淡的樂音。
說起對葛拉斯的最早認識,是在大學選修「二十世紀表演藝術與文化」中談論的第二波前衛劇場運動。記得那堂課,老師播放著後現代的戲劇代表作品《沙灘上的愛因斯坦》(Einstein on the Beach)中的片斷影像,眩惑又簡潔的舞台場景瞬間誘惑了我的目光。這齣劇是由劇場大師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與菲利普.葛拉斯共同合作創作出來的,當中的劇場音樂也是葛拉斯所作。
歌劇《沙灘上的愛因斯坦》是一場空前的劇場經驗,全長三幕約四個半小時,沒有劇情的演出加上前衛的舞台設計,簡單音符所組成的音樂元素貫穿各幕,不斷重複的音樂主題,持續進行的極小變化,沒有詠歎調,不落幕也不換場,更沒有中場休息。在音樂的循環與反覆讓觀眾進入眩惑的境界,配合著拼貼的概念與舞台肢體的視覺張力,觀眾再也無法以一般過去的閱聽方式來感受劇中的意義,而必須從中選擇自己所能解讀的方向。《紐約時報》讚譽此劇為「全球實驗劇場的指標」及「舞台時間與空間運用的開拓者」。
長期以來,我對菲利普.葛拉斯的認識,一直都感覺到某種意蘊深遠的特質,在時間的流動之中緩緩培植著某種持續深化的能量。同時也因為葛拉斯的樂音旋律不斷開展的特性,與充滿著憂鬱的優雅,他也是當代作曲家中,最能讓我沉溺其中而無法扼抑,感受到血肉之間緩緩漫溢著旋律推展的平和,感受到那股溫和卻又深刻的力量。
在我的認識,葛拉斯的音樂就像某種時代的標記一般,代表了二十世紀的晚期一種對當時古典音樂界的成功反動。
音樂時光機》葛拉斯的旅程
聯合報╱記者何定照 2009.01.05 02:04 am
藝術家Chuck Close在1969年為好友菲利普‧葛拉斯拍的一張相片,為葛拉斯在世人心中留下最著名的形象。在這張照片中,已開始極限音樂探索的葛拉斯亂髮蓬揚,雙眼迷離渙散,微張的嘴彷彿透露身在臨界,整體形象怎麼看,都似乎瀕臨解離。
葛拉斯出身古典音樂嚴格訓練,就讀茱莉亞音樂學院時,跟隨的是法國音樂教母布蘭潔,苦苦研究巴赫的平均律和莫札特的鋼琴協奏曲。然而在深受巴赫和莫札特影響的同時,他也被前衛音樂始祖John Cage等人吸引。
1966年,葛拉斯結識印度西塔琴大師拉維‧香卡,開始東西音樂相遇震撼。香卡告訴他,做音樂不用管拍子,完全顛覆葛拉斯的西方古典音樂格律訓練,極限音樂旅程就此展開。
剛開始,葛拉斯的音樂被認為是機械化的災難,然而隨著年代推移,葛拉斯廣被肯定,甚至化身配樂大師。極限音樂常被批評只是理性的堆砌,葛拉斯的音樂卻飽含情感:當舒伯特「死與少女」藉由同一主題反覆堆疊變奏,鋪排出綿密悲愴的情緒浪潮,當蕭邦夜曲藉由歌唱般旋律,織就傷感小詩,葛拉斯藉著音符音階的細密輾轉來回,一絲絲、一抹抹加大情緒強度,催眠般塞滿所有空隙,讓聽者終至無路可出。
現在的葛拉斯已不談極限音樂,他稱自己是古典音樂作曲家。如今的他,頭髮服貼,雙眼沈穩,緊閉的嘴角邊有深思的線條。但對他而言,音樂的靈感仍如剛開始作曲那般神秘:「音樂宛如淌游於地底的幽靜長河,你不知它源於何處,何時會流洩出來,但現在我有信心它會來。」
在過去那個解離的葛拉斯和現在這個沈穩的葛拉斯間,聽者很難知道裡面糾纏的變化。然而音樂或許能說明一切:不論是感性/理性/西方/東方的葛拉斯,多年來也許就是靠拉鋸般牽扯的音符,維繫自己的平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