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我是這樣變成女的
聯合報╱胡淑雯 2009/06/05
車子在我的鬼叫中緩緩拖行,眼看就要通過貧民住宅,遇見第一個目擊者。男子放棄了,鬆開手,我掉在路邊……
在變成女孩之前,我只是一個兒童,一個沒有性別,或者說,沒有性別意識的小孩。就算穿著裙子,照著鏡子,那鏡中的人不過是個梳頭的人、刷牙的人、額頭碰傷的人,不是「女的」。
直到有一天,我獨自在路邊亂走,舔著一支五毛錢的橘子水,在甜蜜的色素裡傻笑,一輛黑色轎車在我身邊停下,無聲打開右後車門,一個男人探出肩膀,伸手要將我抓進車內。
我遇劫的那條路,叫做大道路。路的左翼是一座「中途之家」,收容獨身的外省老兵、吸毒賣淫的蹺家少女。路的右翼是平(貧)民住宅,灰暗的水泥屋,吸納了台北最堅韌的人渣:一群精選的貧民,擠在台北的一截直腸裡,靠著精選的垃圾維生。
抓我的那個男人,從頭到尾不說話,不出聲,連用力都不喘,簡直比啞巴更啞。我卻是一路尖叫踢打,像一隻發瘋的小雞,鬧得他關不了車門,於是連前座的司機也加不了油門。
車子在我的鬼叫中緩緩拖行,眼看就要通過貧民住宅,遇見第一個目擊者。
男子放棄了,鬆開手,我掉在路邊,看著黑色轎車加速飛離,恍惚中像是記起什麼似的,回頭走了幾步,撿起那支五毛錢的橘子水,繼續吸食,那甜蜜的螢光色素。
本想甜甜嘴巴讓自己安心一點,吸著吸著便啜泣起來。繼而發抖,哇哇大哭。
那一段路……被陌生而陽剛的力量俘虜、掙脫不掉就必定完蛋的那一段路,事後算來只有短短的幾公尺,時間也是短短的,幾秒鐘而已,卻是我生命中第一個決定性的瞬間,具有「事件」的性質:一個意外,近似某種藝術體驗,將我拋進一種例外狀態,一段奇異的時間──介於創傷經驗及其象徵衝擊的,獨特的時間。
年幼的我很快便止住哭泣,落入生平第一次「有意義的靜默」,思考的靜默。他們要我幹什麼?那兩個男人要我幹什麼?我有什麼?什麼值得他們這樣對我?我以一種全新的困惑觀察自己,尋找那個我自己並不認識(因而從不知道自己擁有)的「什麼」。成人世界意欲圖謀,時而強取掠奪的「什麼」。
我在尖叫拉扯過後漸緩漸慢的呼吸中,發現了一件所有蹺家少女早就發現的事:每個女孩所「是」的,比她所知所識的自己更多。此後我失去了純真的資格,唯有一邊抵抗一邊學習,學習做一個「女的」。
- Jun 09 Tue 2009 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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