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蔣勳/黃公望與九峰雪霽
2011/10/24
【文/蔣勳】

現藏北京故宮的〈九峰雪霽〉圖軸是黃公望81歲的精采作品。畫軸全高117公分,崇山峻嶺,群峰為白雪覆蓋,層層堆疊,在縱長的立軸上以筆直陡峭的垂直線不斷向上延展,引領視線達到仰望的極至。黃公望以墨色反白的畫法,墨色為底,一次一次渲染,天空水壑,深凹之處,都一片深晦沉黯,反襯出大雪覆蓋的山巒,一色瑩白。視覺向上仰望到畫軸的三分之二,層巒之上,群峰峭立,如劍戟,如筆鋒,孤獨兀傲,使人忽然想到黃公望的另外一個名號──「一峯道人」(圖一)。

畫幅上端天際線右側有畫家的落款──

至正九年春正月,為彥功作雪山。次,春雪大作,凡兩三次,直至畢工方止,亦奇事也。大癡道人,時年八十有一,書此以記歲月云。

至正9年是西元1349年,黃公望另一名作〈富春山居〉的題跋是至正10年(1350)端午節前一天落的款,相差一年,兩件名作都是他晚年傑出的代表。

元人作畫常常是為了朋友,這個習慣從趙孟頫就開始,因此畫上常有「為某某人畫」的上款。黃公望73歲的〈天池石壁〉是為「性之」畫的。81歲的〈九峰雪霽〉是「為彥功作」,82歲的〈富春山居〉則是題給同門師弟「無用師」。

文人本來不以繪畫為職業餬口,書畫都只是寄情筆墨。趙孟頫畫上常題「戲作」,書畫也只是偶然好玩為可以相交往的朋友即興創作。

彥功──班惟志

〈九峰雪霽〉上的「彥功」是元代重要的文人班惟志(恕齋)。元順帝至正初年,他在江浙儒學提舉司擔任提舉的官。任滿之後,北上大都(北京),任集賢待制。

班惟志在書畫戲曲方面都留下很多資料,鍾嗣成的《錄鬼簿》把他列為元代當時「方今名公」十人之一。身在官場,為名公士紳,而戲曲創作卻活潑佻達,不受拘束。試看他一首流傳較廣的曲子,寫某一秋天晚上聽人彈箏的感受,語言頗為自由,浪漫多情,甚至不避俚俗,不像一位道貌岸然在朝廷做儒學大官的作品。

南呂‧一枝花(秋夜聞箏)

透疏簾,風搖楊柳陰。瀉長空,月轉梧桐影。

冷雕盤,香銷金獸火。咽銅龍,漏滴玉壺冰。

何處銀箏?聲嘹嚦、雲霄應,逐輕風、過短欞。

耳才聞天上仙韶,身疑在人間勝境。

梁州

恰便似,濺石窟、寒泉亂湧。集瑤台、鸞鳳和鳴。走金盤、亂撒驪珠迸。嘶風駿偃。潛沼魚驚。天邊雁落,樹梢雲停。早則是字樣分明,更那堪音律關情!

淒涼比漢昭君塞上琵琶,清韻如王子喬風前玉笙,悠揚似張君瑞月下琴聲。再聽,愈驚。叮嚀一曲陽關令,感離愁,動別興。萬事縈懷百樣增,一洗塵清。

他那裡輕籠纖指冰弦應,俺這裡謾寫花箋錦字迎,越感起文園少年病。是誰家玉卿,只恁般可憎,喚的人一枕蝴蝶夢兒醒!

元代文人親近民間戲曲,無論文字典故,情感模式,心理狀態,都有大眾戲曲文學的平易近人,不唱高調,不裝腔作態。班惟志當時是朝廷負責儒學的官,如同今天的教育部督學,卻沒有一點官場儒生的迂腐氣。他或許在酒樓歌肆聽伎樂彈箏,即興寫下這首曲子,像柳永的歌詞,還有一種文藝少年唯美與感傷的天真。「漢昭君,塞上琵琶,王子喬,風前玉笙,張君瑞,月下琴聲」,班惟志引用的典故多從民間流行廣大的俗世戲劇而來,也沒有朝廷儒學命官賣弄學問的架子,他與作為全真教道士的黃公望相交往,以書畫相贈,或許也看到黃公望超越世俗人際關係的另一種自由灑脫吧。

班惟志也是書法名家,許多宋元書畫上有他留下的題跋。如台北故宮元代王淵畫的〈鷹逐畫眉〉,上面有他題的詩──

小棠枝上語調簧,曾駐多情走馬郎。鷙鳥見攻能引避,禽中真是白眉良。

語言還是有民間「竹枝詞」的趣味,不賣弄學問,也不擺弄架式,卻寫出畫眉鳥在鷹鷙攻擊下的婉轉嫵媚。

2010年十二月北京拍賣的一件〈山猿〉宋畫,上面也有班惟志的題詩──

一猿坐石一攀枝,飲岸馴獐並立窺。將為品題窮世態,又成三絕畫詩癡。

書此以記歲月

至正9年初春正月,黃公望或許正與班惟志一起遊松江(上海)九峰一帶。天寒地凍,黃公望答應為班惟志畫一張雪山風景。沒想到,天賜良緣,正巧遇到「春雪大作」,一連下了兩三次,群峰都一片潔白。黃公望應該是當場面對著紛飛大雪創作,一直到畫完,剛好雪也停止了。這場雪像是神助,特意為他畫畫而來,特意為了使歷史上留下一件稀世名作,黃公望因此在題跋裡說是「亦奇事也」。精通易理,潛心修道的黃公望在畫上留下的題跋不多,但常常值得細心玩味咀嚼。黃公望題畫的書法,特別平淡無奇,沒有一絲一毫自覺是書法名家的習氣。如果跟元代幾家的題畫書法相比,倪瓚是以隸書銳利波磔筆鋒入畫,形體緊峭,點捺都刻意用力。吳鎮畫畫的筆法看似木訥敦厚,題畫時的書法線條卻是流轉放縱不羈的草書。唯獨黃公望,用筆最自然平凡,好像隨意寫來,只是記事,毫不牽強。黃公望被推崇為元四家之首,正是因為他不拘形跡平易近人的豁達大度與包容力吧。

〈九峰雪霽〉題畫文字不是詩,沒有押韻,沒有格律,沒有難懂的典故詞彙,遵守著紀事的本分,把事件說得清清楚楚,一清如水,也許正是元人心事意境的最高領悟。

「雪」成為畫家和朋友相識相交往的心願,答應為班惟志畫雪山,動了一念,好像天地都為這一動念起興了。「春雪大作,凡兩三次,直至畢工方止」,這是純粹的記事,兩三次的大雪,一直下到他畫完整幅作品才停止。創作者似乎感覺到天地有情,可以呼應心中的「動念」,所以畫完以後題跋裡稱為「奇事」。

我最喜歡的是題跋的結尾──「書此以記歲月云」,沒有偉大的目的,沒有名利牽掛,沒有在歷史上被不被紀念稱讚的多餘負擔。一個坐過牢,行走江湖,雲遊四海,長年在街頭上算命卜卦,看慣有心事的人愁苦的面容,為他們占一卜,求一卦,講一兩句或許可以一時安慰鼓勵的話;黃公望,81歲,生命了無牽掛,為朋友畫了一張雪山,只是為了紀念歲月而已。而所謂「歲」「月」,也就是時間的因緣,這一年,這一個月,這一天,都會過去,只有自己記得,紀念著,在時間無邊無數無量的茫渺裡,記得一個春天,記得一次大雪,記得那一座座為雪覆蓋孤獨兀傲的山峰。

元人的山水解脫了形似的羈絆,把外在的風景還原成創作者內在的心事。

〈九峰雪霽〉是黃公望面對著初春大雪的記事,也彷彿是80歲高齡回顧一生走來的生命最後的心事紀錄。

經過一次長長的冬天,樹葉都紛飛飄零。春花秋葉,色彩繽紛,卻並不長久。繁華也不長久,一切的色相最終都沉潛為一片墨色。像彩色照片在歲月裡褪了色,逐漸成為黑白,色彩彷彿只是心裡忘不掉的記憶痕跡。黃公望創造了「淺絳著色」畫法,是在墨色裡加淡淡赭石花青渲染,很像上一世紀初黑白照片染色的效果。

山峰上唯有禿枝杈枒,一次一次的大雪,把瑣碎繁複、誇張聳動的風景,都用一色的白掩蓋了。像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裡說的「江天一色無纖塵」,沒有雜質,沒有渣滓。像喬埃斯在《都柏林人》最後〈逝者〉結尾的漫天大雪,莊嚴,潔淨,空明,沉澱了一切浮囂喧譁,還原到生命本質的安靜澄明。

這場大雪像老畫家最後的一次見證,一切歸為空寂,一切歸為虛空,一切歸為無,一切還原於零。

我們看見那些皴老的褶皺,看見流動的線,看見空白裡的靜定的點,像是畫家最後的面容,奇特的表情,啼笑皆非,悲欣交集(圖二)。

〈富春山居〉是長卷,從至正7年畫到至正10年,是黃公望上下富春江的巨作,有長篇大製作的宏偉結構,起承轉合,變化萬端,有無相生,虛實互動,像極了大交響曲的樂章配置。

〈九峰雪霽〉是一立軸,空明寧靜,簡潔單純到像一個句點,是老畫家留在天地蒼茫間最後一聲清寂的長嘯嗎?

如果73歲的〈天池石壁〉用筆結構都還有點緊,畫面形式也還多有罣礙,那麼,黃公望81歲的〈九峰雪霽〉可以明顯看到一位創作者在最後十年裡的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意境。

文人畫通常起步晚,成就也晚,從元代的黃公望到近代的黃賓虹、齊白石都是如此,不像西方畫家常在青春的熱情裡燃燒揮霍成絢爛色彩,元代文人畫似乎更追求色彩褪淡以後反璞歸真一清如水的空靈寧靜。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anyoganada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