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文學 2009/11/06
【文/楊照】
中篇小說在英文裡叫novella,意思很明白,就是「小型的長篇小說」。其書寫的題材、方向,和長篇小說一樣,就是在篇幅上短小一點。夏志清先生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上,稱張愛玲是「中篇聖手」,因為張愛玲最好的作品,幾乎都是三到六萬的中篇規模,不過張愛玲的中篇,卻比較接近是「寫長了的短篇」,她的人物、情節、場景變化都相對單純,因為善於鋪陳、經營細節的關係,使得張愛玲習慣把一般別人用短篇來處理的題材,往往就寫成了中篇。
不管是縮小的長篇小說,或是放大的短篇小說,最重要的,得有可以說服人的內部邏輯與結構,讓讀者同意:「啊,就是應該寫到這樣!」很不幸的,這次進入決選的幾篇中篇作品,在我看來,都沒有通過這最基本的考驗,沒有辦法說服我是源自作品本身的文學理由,所以選擇用中篇形式來表達的。
這裡面有一種我最擔心也最在意的問題,那就是寫作者看重徵文比賽辦法的程度,高過想要用作品來追求的自我文學意義。也就是說,作品是為參加比賽而寫的,是為評審而寫的,不是為了作者自己有什麼樣的生命衝動要表達,或是有什麼樣的文學試驗要完成。為什麼寫成中篇?因為比賽辦法要中篇,有中篇這個項目嘛!
「為人之文」多,相對地自尊自信不太理會比賽規定的「為己之文」少,短篇部分也有同樣的現象。盯著辦法裡的字數規定,一定要寫到上限邊緣,好像寫少了就吃虧了,是一種奇怪的反應。作品要塞得滿滿的,不留任何喘氣空間,是另一種奇怪的反應。看多了這種「為人之文」,明顯計較比賽成敗的作品,我當然會特別珍惜少數幾篇寫來大剌剌,有自己的語氣、關懷,不太管徵文辦法,也不太管評審,表現出那樣大氣態度的作品了。
中篇從缺,情非得已,希望來年投稿的,是真正寫到那麼長剛好完足了的,而不是先打定主意就要寫到那麼長的作品。
◎作者簡介
楊照
本名李明駿,現任《新新聞》周刊副社長兼總主筆,News 98新聞網FM 98.1「一點照新聞」主持人,Bravo FM 91.3「閱讀音樂」主持人。曾獲聯合報小說獎、賴和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洪醒夫小說獎、吳魯芹散文獎等。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文學文化評論集等三十餘種。
請繼續寫下一篇小說
聯合文學 2009/11/06
【文/王聰威】
我們在九月號雜誌「新十年作家群像」專輯裡,邀請了資深的文化線記者陳宛茜撰寫一篇討論新世代作家現象的文章。
宛茜對文學應有的品味非常執著,思想與下筆也向來銳利。我們邀請她寫這稿子,她聽完整個企劃內容後,坦白地說:「我怕我想寫的,你們不敢登。」唉,宛茜實在不知道啊,我們這些傢伙就是激不得。
文章很快來了,我和編輯一讀完,毫無疑義地立刻決定全文照登。
「但是應該會被罵吧?」主編順聰補這麼一句。
「嗯……」我考慮了半秒,「我想也是。」
身為文學雜誌編輯,我永遠樂於刊出這樣具有影響力與批判性的文章。不幸的是,我也常常被世代論者歸類為「從文學獎出身」的作家,當然是活該被罵的這群人之一……但是等等,我回過神來,我憑什麼算是「從文學獎出身」的作家啊!這不是往我自己臉上貼金嗎?
三大報文學獎我一個也沒得過。寫也認真寫了,投也認真投了,(每次都還特別花錢寄限時雙掛號)卻連入圍決審一次的資格都沒有。
而且我也沒得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這才真是傷透我的心了,最接近得獎的一次是二○○二年入圍了短篇小說決審的第二輪投票,但僅僅只有李昂老師投我一票,然後就完蛋了,並沒有其他賢達人士說我的好話。
「沒得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就像跳過很酷的青春期,直接長大一般的遺憾。」這完全是我個人的感受。
今年我參與決審會議的籌辦工作,在現場聽著李昂老師、東年老師、廖咸浩老師、楊照老師、蔡素芬老師熱烈而一度氣氛緊繃的激辯,我深深覺得儘管文學獎這回事未來仍會充滿爭議,但是如果自己的作品能夠得到自小心儀的作家全心全力地為它爭執辯護,甚至不惜動怒,再怎麼說都會打從心底感到很幸福吧。
非常恭喜第23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各位得主。不過,得獎跟成為作家終究是兩碼子事,所以有意投身此行的朋友,領完獎座之後,就請繼續寫下一篇小說吧。
◎作者簡介
王聰威
小說家、現任聯合文學總編輯。一九七二年生,台大哲學系、台大藝術史研究所。曾任台灣明報周刊副總編輯、marie claire執行副總編輯、FHM副總編輯。曾獲巫永福文學獎、中時開卷好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決選、金鼎獎入圍、台灣文學獎金典獎入圍、宗教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打狗文學獎、棒球小說獎等。著有《濱線女兒──哈瑪星思戀起》、《複島》、《稍縱即逝的印象》、《中山北路行七擺》、《台北不在場證明事件簿》等。
新世代面目模糊?
◎陳宛茜
二十世紀是天翻地覆的時代──滿清滅亡、民國成立、一、二次世界大爆發、大陸易幟、國民政府南遷台灣……混亂與動盪向來是文學的搖籃,上個世紀的每個十年,總能找到與時代一起波蕩的文學流派與代表作家:一九二○年代的新文學運動與胡適、徐志摩、魯迅、沈從文……;一九三○年代的新感覺派與施蟄存、劉吶鷗;一九四○年代的張愛玲;一九五○年代的反共文學與王藍、潘人木;一九七○年代的白先勇、黃春明……
上個世紀出場的作家,像一顆顆燦亮的星子。他們很少單獨出場,總是手牽手組成一個燦爛的星座,讓人一眼就可以指認。
進入二十一世紀,眼看第一個十年即將結束。比起上世紀,這一個十年沒有驚心動魄的戰爭、沒有無可奈何的離鄉與流亡、沒有農業社會進入工業社會的劇變。這個十年有SARS、金融風暴、政治荒謬劇,但比起驚濤駭浪的上一世紀,小老百姓的生活稱得上安穩平靜。
但是,如果要舉出足以代表這十年的台灣文學潮流與作家,許多讀者腦中一片空白。或者勉強可以舉出網路文學與九把刀、藤井樹(痞子蔡已經算是九○年代的「前輩」)。然而他們雖擁有足夠的知名度和讀者群,在多數文學評論者眼中,仍存在「純文學血統」不夠純正的疑慮;網路文學目前也還僅限於載體的改變,並未在文體和風格上形成明顯的流派。而一些被評論家肯定的純文學作家,讀者也「小眾」到實在難以形成流派。
這是一個面目模糊、缺乏流派的世代。一九九○年代末期竄起的五、六年級作家,出道時被稱為「新世代作家」;十年過去,他們的名字在媒體上出現時,依然被冠上「新世代作家」的頭銜,十年光陰彷彿不曾存在。
這一世代多半有著生不逢時的感嘆。上一代三、四年級生,二、三十歲就接了再上一代的班;這一代許多人躍過了四十大關,還在跟七、八年級生共享「新世代作家」的稱號,還得去參加一場場文學獎競賽,跟初出茅廬的後生小子打擂台。
這一世代作家被塞進不合身、白得模糊的「新世代」制服裡。他們的「新」像洗了又洗的白襯衫,透著昏黃的歲月感傷。
他們的確是不大幸運的一代。他們活在全球化時代,槍沒磨個幾回,就遇到翻譯小說八國聯軍般兵臨城下,個個是通過暢銷榜檢驗的驍勇戰將。
他們活在「地球是平的」的網路時代。打開電腦,成千上萬部落格文章呼之即來。多數人氣部落格每天的瀏覽人次,比一本文學書賣了十年的銷量都還要高。
他們活在新聞比小說精采的媒體時代。兩顆子彈、南迴搞軌案、上流美……翻開報紙,打開電視,多少新聞事件角色個性鮮明、情節高潮迭起,比「本土小說」更像小說。
(是因為這樣,讓這一代作家放棄了說故事?因為故事再怎麼說,也比不上真實人生的精采?)
他們生在一個人人都是作家的「全民寫作」時代。開個部落格、弄個自費出版,人人都可以在名片打上「作家」兩字,臉不紅氣不喘。這個時代的「作家」,某種意義就像時尚派對裡的「名媛」,不需任何資格認證,是最方便、也最容易取得的頭銜。
但這一代也有幸運的時刻。他們出道時正逢台灣書市的虛胖時期,急需「以書養書」的出版社,放寬出書標準到飢不擇食的地步;接著自費出版、BOD隨需出版(Book on Demand)興起,人人都可以出書的時代翩然到來。這一代「寫手」筆耕不久就躍升「作家」、四十歲不到便著作等身的出書速度,讓上一代嘖嘖稱奇。上一代作家被出版社退稿幾十次的奮鬥故事,在這一代絕對是鄉野奇譚。
然而更多的時候,他們排排坐在翻譯小說的書腰上,以「推薦作家」的姿態跟世人見面。台灣新書供過於求,本土文學又被視為票房毒藥,在書店的上架「檔期」短如曇花。這一代作家很多成了「書腰作家」,名字出現在書腰上,而不是在作者欄上。
這一代作家背景相似。他們至少大學畢業,多數念到文學研究所,還有人在大學裡教授文學理論,是血統純正的「名門正派」。如沈從文、張拓蕪這類只有國中學歷、半路出家的作家,在這一代瀕臨絕種。
這一代多半早慧,年紀輕輕就立志當作家,大學開始征戰文學獎,從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一路過關斬將,拿到三大報文學獎。大報文學獎對他們來說,有一點古代科舉的意味,又像是現代的國家證照考試──得了獎,就拿到進入文壇的通行證。他們因此常常忘記,還有讀者的檢驗這一關要過。
這一代作家必然經常心生疑惑。上一代作家寫自己的故事被稱為「大河小說」,這一代寫自己的故事卻被評為「肚臍眼文學」。這一代作家必須明白,這一世代的讀者多數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小資」與「知青」,成長過程跟作家沒多大差異,他們的肚臍眼可能跟你長得一模一樣。
上個世紀的作家多半是人生逼成了作家,這一世代卻是人生還沒開始,便立志要當作家。他們少了上一代夜奔梁山的江湖氣,卻像十年寒窗的書生,一路按部就班地從學生文學獎拿到大報文學獎。好不容易金榜題名,卻偏偏遇上改朝換代──平面媒體式微,文學獎失去「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光環。
這個世代文學獎之多,恐怕是文學史上另一個傳奇。從三大報文學獎、各縣市文學獎,到旅遊文學獎、海洋文學獎……曾有人統計,台灣一年大大小小的文學獎高達上百個。許多作家光靠參加文學獎,一年就可以拿下六位數字的獎金。
這個世代的作家若靠版稅維生得睡大街;但若成為訓練有素、百戰百勝的「獎棍」,維持一家溫飽沒問題。曾有作家透露,事業出現危機時,便是靠參加文學獎,賺獎金還清欠債。
書市崩壞,領版稅不如贏獎金;副刊版面有限,得獎作品可以搶下顯眼版面,兼顧面子與裡子,何樂而不為?難怪這世代湧現一批「得獎專業戶」,履歷一攤開,光得獎經歷就是洋洋灑灑幾百字,形成台灣文壇最詭異的現象。
台灣文學獎多屬鼓勵新秀的徵文比賽,不像國外多獎勵已出版著作。對上一代來說,參加文學獎就像參加「成年禮」,一生一次已足。這一代作家卻把拿獎「當飯吃」,為數不少「著作等身」的五年級作家,名字年年出現在各類文學獎的得獎名單上。
這類文學獎字數短而固定,參賽者若想在數百篇對手中突圍而出,就必須像馬戲團一樣,用最短時間玩最多高難度把戲,讓得了「閱讀疲乏症」的評審眼睛一亮。久而久之形成一種「得獎體」,像緊箍咒一樣箍住寫作者的表達形式。
這類「文學獎作家」的作品為文學獎量身打造,計算精準,隱喻象徵樣樣不缺,哪一段要高潮、哪一段要轉折,計算得清清楚楚。但對普通讀者來說,計算太過精準的作品無聊至極──因為人生無法計算精準。
他們寫作不是為了療傷或發洩,而是為了表演別出心裁的技巧與形式;他們寫作不是先有故事,而是先有技巧與形式。
他們擅長搞顛覆、玩破格,樂於把散文寫成小說、小說寫成散文、散文再寫成新詩……這種文體的顛覆總讓評審拍手叫好、大讚「有創意」。然而這類炫技對普通讀者來說,除了減損閱讀樂趣,沒有任何意義。
他們不說故事,一開始是「不想」說故事,最後變成「不會」說故事。因為對文學獎評審、評論家而言,「說故事」是上一個世紀老掉牙的技藝,缺乏大作文章的評論空間;而對新世代作家來說,和上一代相比,他們親身經歷的故事題材實在貧乏無趣,只得用各種文學炫技來彌補。
慢慢地,這類「文學獎作家」數量愈來愈多,儼然形成這個世代的代表性流派;讀者卻愈來愈少,因為他們一開始就被作家放棄。讀者愈來愈少,作家也愈來愈依賴文學獎與評論家,根據他們的口味寫作,形成一種惡性循環。一位「文學獎作家」舉辦文藝營、寫作班時,乾脆以培養文學獎常勝軍、「一年贏得百萬獎金」為號召,企圖吸引文學生力軍。
慢慢地,這十年形成一個評論家、文學菁英與普通讀者分道揚鑣的時代。文學雜誌、報紙副刊上出現的名字,與書店暢銷榜上的名字極少重複;擁有大批粉絲的暢銷作家,總被評論與文學選集列為拒絕往來戶。
慢慢地,這十年形成一個不斷計算文學濃度(因此文學必須加上「純」字?)、視「通俗」為「媚俗」、純文學與不純文學(等同於暢銷文學)正邪不兩立的時代。一位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出道的作家,躋身暢銷作家後,作品從此絕跡於各類(純)文學選集。
這個世代因此注定面目模糊。他們被迫選邊站,順了姑情便逆了嫂意。這個世代因此不會再有,上個世紀那些熠熠發亮、讀者與評論雙贏的大明星作家。
這是一個最壞的時刻,卻也是一個最好的時刻。書市崩壞、平面媒體式微、文學獎光環不再……一切有利於寫作的環境正在崩解──但是,歷史上最好的文學作品,不都出現在這樣一個最壞的時代?當寫作不再保證功成名就、當作家再度歸於平淡,最真誠、貼近普通讀者心靈的文學便會誕生。下一個十年,且讓我們拭目以待。
◎作者簡介
陳宛茜
台大歷史系畢業,倫敦大學瑪麗女皇學院城市文化研究碩士,曾獲時報文學獎,現為聯合報文化線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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