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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人生》詩魂伴海洋 鄭愁予把故鄉帶著走
聯合報╱記者李承宇  2009.03.22 06:42 am

鄭愁予在金門技術學院的閩南研究所任教,他在閩南式建築中回憶過往。
記者張天雄/攝影
 



這土地我一方來,將八方離去。~〈偈〉

頭戴牛仔帽,身著麂皮外套,足蹬牛皮涼鞋,腕上戴一只運動表。詩人鄭愁予漫步在金門慈湖畔,時爾駐足。粗獷豪邁的造型難掩詩人的纖細:落籍金門三年半,這裡是他最常來散步的地方,海邊的夕陽是吸引他徘徊的原因。

「我的一生不存在故鄉」,詩人如是說。如果硬要幫他定義「故鄉」,無盡包容的「海洋」以及一縷人道關懷的「詩魂」,是最有可能的寄託。

舉家遷台 準備犧牲
曾創作「錯誤」、「偈」等著名詩作的詩人鄭愁予,是鄭成功第十五代孫。詩人出生於濟南,成長於台灣,後來旅居美國,晚年選擇回到金門定居,回到鄭氏先祖曾經叱吒的海域。


落籍金門三年半,鄭愁予最愛漫步慈湖畔。
記者張天雄/攝影 


在山東濟南出生剛滿月,鄭愁予就隨軍人父親鄭長海(號曉嵐)去了北平,祖籍河北寧河一生中也只住過幾個月。鄭老先生嚴謹的軍人性格,對筆下不乏浪漫唯美的詩人兒子影響相當大。鄭愁予自嘲,現在常在公眾場合或是在電視台錄影,「總是坐得直直的、很呆板」,就是來自父親的身教。

國民政府退守台灣,那年鄭愁予十六歲。在來台的船上,父親對全家人說:「我們一家是準備去犧牲的。」金門寒風獵獵,鄭愁予拉緊帽帶,在慈湖邊上的三角堡回憶這段往事。

 
成長的達達馬蹄 中學時的鄭愁予。
記者李承宇/翻攝 

肅殺氛圍 自焚詩集
這裡曾是國共對峙時的最前線,隔海遠眺,廈門的高樓大廈宛如海市蜃樓般依稀可見。「詩人很少在故鄉寫詩的。」鄭愁予說,心中的歷史文化情懷比在什麼地方更重要,「我的故鄉是「portable」(可攜帶)的」。

斯人一朝操竿在手,卻掛著一串,風乾了的言官的舌頭。~〈節操的造型〉

國府遷台初期的肅殺氛圍,差一點埋沒了一位詩人。鄭愁予來台先到台大註冊,加入了文藝和土風舞等思想偏左的社團;這些左傾社團受到調查,同學程源申因此被退學。鄭愁予看到這種態勢,燒掉了他在大陸出版的第一本詩集和存稿,跑到新竹中學從高三念起。回想當年,「在白色恐怖年代,唯一保全個人的方式大約就是自焚自己的歷史」。


鄭愁予在基隆港務局工作時的通行證。
記者李承宇/翻攝
 

成長的達達馬蹄 鄭愁予29歲時與妻子余梅芳結婚。
記者李承宇/翻攝 

澎湖當兵 拾筆解悶
「我本來準備不寫詩了」,直到赴澎湖當兵,鄭愁予為抒發內心苦悶,才重新拾筆創作。

不存在故鄉的詩人,選擇最具包容性的海洋作為心的歸宿。「我一生中大半時間住在海邊」,祖籍河北寧河靠渤海灣;大學念統計,不像大多數同學選擇坐在城市裡的辦公室,鄭愁予自願來到基隆港務局,「這段時間我的詩作特別多」。近年他落腳金門,離海更近了。他自己算了算,至今七十六年的人生歲月,在海邊就度過逾一甲子。

他連在美國也住在康乃迪克州海港邊的北海芬市(North Haven)。卅四歲那年,已頗具文名的鄭愁予受邀前往美國愛荷華大學訪問,時值保釣運動方興未艾,詩人自然也沒缺席。

 
鄭愁予(後排左二)四代全家福,父親鄭長海(前排左一)總坐得端正。
記者李承宇/翻攝 

源源詩句 豐饒生命

盼望啊,鄉國的土壤有一天,也這麼地,連天越野地,肥沃起來。~〈在溫暖的土壤上跪出兩個窩〉

在一間由古厝改建成的民宿前廳,鄭愁予據著八仙桌的一頭,就著一杯酒,回憶當時的壯懷激烈:當時留學生在國外,看到人家富裕的生活、肥沃的土地、筆直的大路,「難免與自己的祖國比較,愛國情緒自然升溫」。保釣並不是鄭愁予參加學生運動的初體驗,十五歲還在大陸時,他已經隨著大學生的示威隊伍,呼著「反內戰、反飢餓」的口號。


鄭愁予、余梅芳夫婦合影。
攝影/陳福全 鄭珍/提供非報系 

淡遠低調 危機不起
「大學生為正義而發出怒吼」,鄭愁予為保釣下了如此註解;杯中酒未空,詩人的澎湃熱情已讓旁人的心暖了起來。對「人類狀態」(human condition)充滿強烈的同情與批判,對國族文化、歷史情懷的積累與沉澱,加上自幼在戰亂中的顛沛流離,化成鄭愁予筆管中的墨水,源源不絕寫下扣人心弦的詩句,同時也為他的人生帶來一段鮮為人知的轉折。

被選為保釣運動主席,鄭愁予上了台灣政府的黑名單,護照被取消,赴美簽證也快到期,加上此時妻兒已來美團聚,一家四口人的生活眼看就要面臨窘境。他這才發現,當初在台灣美國領事館辦簽證時,有位台灣籍的官員是他的「詩迷」,覺得他應該在美國多留一段時間吸取更多西方文化,於是擅自把兩年期的訪問學人簽證,改成可以停留五年的交換學生簽證;想不到這意外解決鄭愁予的危機,在他護照取消後,還能留在美國。

夕陽餘暉穿過古厝的門扉,斜照在詩人的面龐。鄭愁予淡淡地說,這段往事算不上是他人生的轉捩點,「我的氣質淡遠低調,沒有想要成就什麼,也就沒什麼危機。」

歸人過客 都成道理
一如他覺得自己之所以會成為詩人,都是很自然的事。就是一股「生來就對人類生命存在的關懷,形成我人格特質的一部分」。鄭愁予說,希望讀者能更多層次地去瞭解他寫的詩。他傳誦最廣的詩句:「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歸人」或「過客」不能只從「地方」來解讀;放大到生死的範疇,「世界上沒有人是歸人,都是過客」,而對大自然來說「沒有過客,都是歸人」。不常解釋自己詩作的詩人,如此下了註解。



大河人生》人道關懷火苗 寫成憂國詩篇
聯合報╱記者李承宇 2009.03.22 06:42 am 
 
現在十五歲的少年,應該剛升上高中,正忙著玩社團、談戀愛。十五歲的鄭愁予,生逢戰亂,剛寫下人生第一首詩;也跟著大學生上街頭呼口號反戰。

十五歲的鄭愁予,少了青澀靦腆,多了幾分憂國憂民。

鄭愁予說,自己這一代人年輕的時候,離五四運動不遠,歷經對日抗戰及國共內戰,「所以還會想到國族命運」。他目前在金門技術學院教書,觀察到現代年輕人很少想到這些民族大義,他建議現代年輕人想「大」一點、「要多一點感動的力量」。

但鄭愁予也沒有跟年輕人脫節。談到歌手周杰倫的中國風歌曲火紅,詩人微笑說:「周杰倫在唱中國風的歌曲前,應該先來讀讀我的詩。」

十五歲的鄭愁予,從北平附近門頭溝煤礦遊覽回來,寫下「礦工」這首詩:「當你一生下來,上帝就在你掌上畫下了十字」。

這首初試啼聲的作品,讓他有了「詩言志」的體會———一種可以直接、強烈表達人道關懷的創作工具:「詩不是說謊言的擴音器,也不是作偽的宣傳」,「它抒發了我的性情」。

「人一開始是詩人,就很難改變秉賦」,寫了一輩子詩,鄭愁予覺得「詩」已經內化成自己的「氣質」;這股氣質是對人類的關懷、對社會的批判,也是評價一個詩人的基本標準。

鄭愁予也將對國族、生命的關懷付諸行動。他在高一、高二時已是學運成員。當時國共內戰,民不聊生,很多同學輟學。

年輕人將憤怒投向政府,加上左派影響,「當時八成大學生都是站在反政府的立場」。不像五四運動的口號:「外爭主權,內除國賊」,詩人十五歲時在街頭呼喊的口號更迫切、更實際:「反內戰、反飢餓」。

鄭愁予回憶起六十年前的往事,一幕幕景象彷彿黑白紀錄片般歷歷在目;那股人道關懷的火苗,在詩人心中一燒就是一甲子,燒成了彩色的舍利。 



大河人生》有艘遠渡的船 詩人未竟的夢
聯合報╱記者李承宇 2009.03.22 06:42 am

詩人鄭愁予有個夢想,就是「擁有一艘可以航行到遠方的船」。提到這個夢,詩人的眼睛亮了,語氣也興奮了起來。

小時候在老家,表哥常帶鄭愁予到薊運河邊遍布蘆葦的河叉子玩耍。有一回,表哥指著一處沒有蘆葦的平坦地方,告訴他:「這裡曾經是鄭家的碼頭。」當時鄭家有一艘船泊在那裡,每兩年會往返福建一趟做些貿易。

這段話在詩人心中滋生了一個夢想:「我長大了一定要有一條船,而且一定是要能航行到遠方的船。」這場夢,至今尚未實現。

在美國,鄭愁予的兒子初入職場,拿到了第一份薪水,有心為老爸圓夢,就提議:「我們合買一條船吧!」到了賣船的展覽場,看到真能出海航行的船的價格,貴得教人咋舌,「買船的念頭又擱下了」。

詩人的一生,似乎都繞著這個夢想打轉:在從黃埔準備渡海來基隆的江寧號船頭,少年鄭愁予一次次從船頭往水裡跳,彷彿意識到日後難有機會再親近故鄉水。在新竹念中學,與同學到南寮看船則是他當時最大的樂趣。

大學畢業後,鄭愁予到基隆港務局當管理員,多少也是因為想要親近船。但他每天例行的工作只是到泊在港中的船上辦事而已;少數出海的機會,是坐海關補給船到彭佳嶼。

他記得,當時有一艘澳洲客輪停泊基隆港,鄭愁予會講英文,所以充當嚮導,帶著四名澳洲旅客遊台北。回來之後,他們邀鄭愁予上客輪,就著夕陽喝咖啡。這段甲板悠閒時光,讓詩人久久難忘。

「海上的夢,是可以不必實現的。」今年七十六歲的鄭愁予,訴說完從小到大的「逐夢」之路,卻下了如此悵然的結論。他的航海夢,依然在心中占據著一方顯著的位置,但睿智的詩人,已瞭解「放下」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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