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麵,以蘇州的為最好。蘇州人吃麵講究湯鮮、麵滑、入味、軟熟,素麵要清而不寡,葷麵則要濃而不膩。蘇州是個美食之地,單是一個麵,就有許多講究。比如說湯多麵少叫做「寬」,反之則是「緊」,兩種澆頭的麵叫做「雙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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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人吃麵,看重澆頭現炒,跑堂端麵上桌,一個大碗,上橫筷子一雙,再上麵擱著盆子,裏麵便是剛炒出來的澆頭,謂之「過橋」。
蘇州人吃麵喜愛放點薑絲,是用嫩薑切成極薄之片,再剿成極細之絲,小小的一碟,嫩黃可愛,甚是誘人。尋常人家的麵,多是用文火煨成。將麵與種種葷素一起熬上個把鐘頭,那麵吃透了湯味,鮮美異常,入口極是軟熟,是上了年紀的人的至愛之物。
上海人也吃麵,最有名的是陽春麵,用豬油做料,麵湯上漂著些許蔥花,得美名曰「青龍白虎麵」。現在豬油難覓,店家又嫌利潤太薄,美味已不復可求。另一出名的上海麵是大排麵,大排要事先用菜刀拍過,用醬油漬過,再用麵粉漿過,用蔥油熬過,方能顯出大排之鮮、嫩、滑、糯,現在也已經沒有幾家做得好了,以至於許多外地朋友慕名而來,掃興而歸。
好麵絕不能放味精,否則喝下麵湯便口乾舌燥。家中做湯,取老母雞一隻,洗剝乾淨,放兩至三倍的水,並加料酒一勺,再用竹筍若干,用小火從早上開始燉起,至晚皮酥骨爛,恰恰夠做兩碗。麵一定要買沒有鹹水的麵,麵還一定要細麵,又細又長,細才能入味軟滑,長則是顯示做麵之人的技巧。
下麵之時,不用清水,只用雞湯,於湯滾之時,加入細鹽少許,放麵條煮,火不可太大,用中火最好,此時湯滾而不溢;由於麵細,煮三五下即可,待麵一熟,用筷子撩起長麵,將麵頭先放入碗底,順勢將麵折上幾折放入碗中,倒下湯水,方有賣相。若是連湯帶麵倒出,麵形便散,所謂美中有瑕也。
另備清炒豆苗,一半鋪在麵上,一半當作小菜。翠綠的菜伴著嫩黃的筍,光是視覺,就有很大衝擊。此麵放入雞油,更加鮮香。食用之時,必要聽彈詞開篇一段,慢慢品來,才能悟出其中真味。
炒青菜,實在是件似易實難的差事,而且,還難得很呢!
青菜乃是最普通的家常之物,故此也是最容易露馬腳的東西。試想,你買了些青菜去,連剝菜皮都有些手忙腳亂,他家便看出端倪來;然後是炒,各家口味均不相同,若是你喜歡吃鹹的,而恰巧他們家的口味偏甜,就算你炒得再好也得不到好去。
青菜,當然要挑新鮮的買,葉片碧綠無折皺、葉身有彈性的為佳。吃青菜,於時節很有講究,冬風一起,夜間寒冷,水汽凝降結霜,經過霜打的青菜,更加香甜。即使在其他的季節,沒有霜凍,也要在太陽升起之前,露水未退的時候採摘的青菜才好吃。
摘剝青菜,要把外面的大菜葉摘下幾層,然後切去菜心的根。大菜葉內側往往有泥,要一瓣瓣地洗淨。現在的青菜施用農藥,因此洗完後要浸。我的經驗是浸兩到三個小時就沖洗烹炒,若是浸得時間過長,青菜會發出一股怪味。
炒青菜並不是一古腦兒倒到鍋子裏炒,而是要先炒外面的大葉子,再炒菜心,若大葉子太老太長,可以一切為二,先炒葉白,再炒葉綠,最後炒菜心。起油鍋,火不要太大但油不要太少,油少了青菜便不好吃,而火太大,則營養全失。等油六七分熱,放入菜葉翻炒兩三分鐘,再放入菜心,炒上一分鐘左右,倒入半碗冷水,蓋鍋燜煮一兩分鐘,即可加鹽上桌。如果口味甜的朋友,還可加點糖,更妙。
許多人都說炒青菜容易炒黃炒枯,顏色不夠漂亮,關鍵在於用水用火。青菜要事先算好時間,浸好了,瀝幹水分就炒,若是浸好之後,晾乾再炒就容易縮癟;而火大油溫高,則容易變黃。還有,那半碗冷水若是不放,菜也綠得不透,而且青菜硬而不酥,功虧一簣。最後,千萬不要在燜煮的時候,把鍋蓋時掀時蓋,那樣的燒法,一定發黃炒不綠了。有人不用清水而用高湯,但只可用雞湯而不能用肉湯,冰的更好。
這似易實難的炒青菜還可以用菜心配上香菇,成為香菇菜心;若是配以麵筋,可以做成家常麵筋煲,都是萬變都離不開這炒青菜的「宗」。
正月十一,上海終於出了太陽,雲開見日,是振奮人心的事,好處就在於那份期盼,沒有等待,便失去了收穫的意義。這使我想起一道「雲開見日」的菜來。
冬瓜盅並不是誰都吃過的,甚至有人聽也沒有聽說過。冬瓜盅是將冬瓜的瓤挖去,再在硬皮上刻各種圖案,據說高手製作的冬瓜盅雕龍琢鳳,極盡精巧之能事,再好一點的,甚至還有戲文線描呢。
冬瓜盅是個容器,到底放的是什麼,除了廚師和主人,別人一概不知。上桌之時,席間食客往往先是讚歎一番,有些雅興的朋友,並不急著掀起盅蓋,而非要猜上一猜,於是你猜這件,他猜那樣,最後揭曉,頗有「雲開見日」的感覺。
除了冬瓜盅,還有西瓜盅、南瓜盅,大同小異,都是大型高檔筵席上的東西,常用乾貝、鮑魚、魚翅等料,並非尋常百姓的家常小菜。如果家中也能自製,該有多少啊!即使可以用小只的南瓜來做盅體,無奈大多數人沒有那份雕刻的手藝,反倒讓好好的東西變得粗俗了。
既然刻不了那硬皮,為何不乾脆開拓思路,找軟的來做呢?橘子尚且可以做成橘燈,番茄又何嘗不能用來做盅呢?選新鮮的番茄,切去頂蓋,將番茄裏的隔檔和籽挖去,就是一個很好的盅體了。番茄要挑大小顏色相仿的,最好還連著果蒂和葉子,讓盅蓋有個「把手」。
至於盅裏放什麼,大可自行發揮,若取文蛤數十枚,置沸水中汆熟,挖出蛤肉,煮文蛤的水澱腳去沙後加牛奶同燒,放入文蛤肉和切成豆子塊的番茄,最後用面漿起稠,煮沸後加鹽,隨即盛到番茄裏,蓋上盅蓋,就是精精巧巧的家制牛奶文蛤番茄盅。
這樣的好東西端上桌,讓家人和孩子們猜猜到底是什麼,他們不誇你才怪呢,家庭的盛宴,不是用料,而是用心。
「松鼠」,是一種魚的燒法,大多用鱖魚、鱸魚和黃魚之類肉頭厚實的魚種烹調。此菜源自蘇州松鶴樓,據說還跟乾隆皇帝有關,然而江南名菜大多都和乾隆有關,只是牽強附會罷了,不必太過當真。
松鼠鱖魚,魚頭微昂,魚尾高翹,上桌之時,還有吱吱的油聲,是江南宴席中的一道主菜。鱖魚然刺少,卻是奇硬無比,加之背上的鰭中帶刺,很容易弄傷手,不妨先用物美價廉的鱸魚練練手。
鱖魚現殺後洗淨,關鍵全在切法,刀先要沿著背骨下去,切開背脊,然後緊貼著背骨順勢沿腹骨批出魚身,至尾收刀,不要切斷。等兩邊的魚身都片開後,用剪刀剪斷背骨,這樣,就是魚頭和魚尾,當中連著兩爿無骨的魚身。把魚身裏面的肉翻到外面,魚皮朝內,則可以切得深卻不切斷,沿魚肉呈四十五度角,每隔半寸左右平行切下,不要切斷魚皮,然後再轉九十度,如是再切即可。
起油鍋,鍋子要大油要多,至少要能浸沒半條魚。火也要大,但油不要冒煙。在魚身上刳出的菱形沾上乾澱粉,一定要在每個切面都沾上,沾得越透,燒好後賣相越好。將魚身擺好形狀,依然是魚皮朝內,油裏放少許鹽,然後放入魚身,炸至金黃。由於炸魚時油裏放了鹽,因此魚不會沾底,而且魚肉中還有鹹味,鹹可吊鮮,乃是這道菜訣竅中的訣竅。如果油鍋不夠大,記得千萬不要把魚翻過來炸,那樣很容易弄斷魚尾,其實只要用勺子舀起滾油澆在魚身上即可。等到炸至金黃,就可以裝盆了。
「松鼠」一菜,澆頭相當重要,味道和顏色都要靠澆頭來點睛,因此要挑選上等的松子,色白肉厚、顆粒飽滿,聞上去還有股松果清香。不用松子,也可以用市售的雜菜,由青豆、玉米和胡蘿蔔組成。
取乾淨鍋,鍋中先放小半碗水,煮沸後倒入蕃茄醬,並加入兩三調羹熟油。最後加糖「著膩」(上海方言,意為「勾芡」),倒入松子或雜菜後拌勻,淋在魚身上即可。澆頭不宜太厚,「著膩」時寧可著上兩次,若太厚了再加水,不容易混和,便是敗筆;澆頭不宜多燒,時間一長,顏色容易變深,而且會破壞顏色和口味。
最後說一句,由於「鱖」字難寫,很多地方都寫成「桂魚」。
【摘自《下廚記》,邵宛澍 著,遠足文化出版】
響鈴兒是杭州名菜,與西湖醋魚、杭三白、東坡肉等同為樓外樓名菜。響鈴兒是用豆腐衣做的,炸得金黃,咬上去脆而有聲,故名。豆腐衣是做豆腐時從豆漿上揭起的膜,好的豆腐衣潔白或微黃,軟而韌,折之不斷,薄如蟬翼,與北方的豆腐皮根本就不是同一回事。
豆腐衣是圓形的,可能和製作工藝有關。製作響鈴,要剪去四周的硬邊,裁成方的,如果不剪去直接製作,做出的響鈴大小不一,厚薄不均。
最早的響鈴是沒有餡的,只要把豆腐衣卷折起來,卷成一指半寬的卷,再用剪刀將豆腐卷剪成半指長的段;然後起油鍋,油溫五六成的時候,放入油鍋,炸至金黃就可以了。有人怕把豆腐衣炸焦而不敢製作,其實大可不必,只要火不是開得很大,一般都不會焦。再說,如果沒有嘗試過,怎麼知道行不行呢?
響鈴兒還有有餡的,通常是肉的,考究一點的用河蝦仁做餡,極是鮮美。餡要剁得碎,塊大了包不起來,即使包得起來,也凹凸不平,沒有賣相。餡的多少,可以隨意,只是要記得餡越多則越難炸,越容易外焦而內生。要是實在想做餡多的,可以用水先沾濕豆腐衣再包,就不容易焦了。
響鈴兒顏色金黃,用黑顏色的盆子擺放最好,邊上還可放上一小碟番茄沙司,供蘸食用。響鈴在飯店賣得並不便宜,二十元一盆。興許是豆腐衣較貴,同時也較費人工的緣故吧。
響鈴兒雖說是杭州名菜,但記憶中吃到過最好的,卻是在紹興。其時正是清明前後,煙雨迷蒙,一座小橋上,一個老太太坐個小凳子,打著傘,生一隻煤球爐,邊做邊炸,與橋、與雨,共成一景。記得當時的響鈴是肉餡的,賣四元錢一斤,其香其鮮,勝於飯店百倍。十年過去,此情此景,依然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