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雜記

以書畫為畢生志業的張光賓，年初在國父館舉行九十歲後書畫展，交出漂亮成績單。 記者黃義書／攝影

跟張光賓聊天，如沐春風。很難想像，溫文儒雅的他也曾是「不平則鳴」的「憤青」。民國4年出生於四川達縣的他，18歲初中畢業，就到鄉下教小學；20歲出頭，當上了小學校長。但他並未自滿，反倒辭去校長職、報考家鄉的省立高中師範，卻因常為學生爭取權益，和學校不合遭校方開除。

60年前筆記 保存良好

談起書畫，張光賓比手畫腳，自有一套高見。 記者徐兆玄／攝影

陷入回憶中的他，從座椅上一躍而起，走向書房另一側的書架，從滿櫃的老書翻呀翻，找到一本老筆記，正是他當年手抄的筆記。這本歷史悠久的筆記，跟著他征戰大江南北、渡海來台，難得的是保存狀況甚佳，可見他有多珍惜。

張光賓迄今記得，傅抱石上第一堂課時，劈頭就說：「假使你們將來想在藝術上、在繪畫上有所成就，千萬要有一個吃飯的本領。」因他擔心若靠畫維生，就得聽市場的，不易走出自己的風格。這句話張光賓一直銘記在心，念茲在茲：「書與畫是終身事業，不是職業！」

從故宮退休 藝術啟航

因緣際合，他日後從軍，負責文書工作。尷尬的是，軍中部分袍澤輕視他「一介文人」，日後升遷也受侷限。等他從軍中退役，55歲進了心儀已久的故宮，從最低的職等（助理幹事）晉用，也有「說不完的辛酸」。

當時故宮書畫處研究人員，多畢業自台大、師大等名校，一開始，他又被當成「一介武夫、大老粗」。與世無爭的張光賓但求「盡其在我」，終以「元代四大家」等研究，獲故宮肯定及拔擢。

等他73歲從故宮退休，他藝術生涯最精采的一段旅程才剛啟航。

退休後，他開始專心寫草書，最早獲藝術界肯定的即是他的書藝。83歲起，他秉持「以古為新」的理念，發展出寧靜飄逸的「焦墨散點皴」，風格為之一變。

筆法創新 也愛取別號

張光賓一提筆寫字，就渾然忘我。 記者徐兆玄／攝影

張光賓「以古為新」的點皴法，既帶有戲墨的意味，也有環保意識。原來他每天寫書法，總是有剩餘的殘墨，讓他覺得「怪可惜」的，於是就將渴筆焦墨點在紙上，先勾勒出山的輪廓，日後再慢慢「植」樹、「搭」橋、「蓋」房子、添亭台…

張光賓推崇顧愷之的「遷想妙得」，最重視「得」字，嚮往「物我合一」。他力行石濤的「搜盡奇峰打草稿」，以鳥瞰式、移動式的視野，將畢生所見奇峰集於一，鋪陳出他心中的山水意境。

張光賓不光愛創新筆法，也喜為自己取別號。93歲，他因罹患白內障、視力欠佳，自嘲為「蒙叟」。94歲時以「癡翁」為號；95歲的他以「頑鄙」（小人物之意）為別號；今年又自號為「甦盦」（盦音ㄢ。圓形的草屋。同「庵」-版注），甦有「再生」之意，盦為圓型齋館，似乎隱喻他心境的改變。

到底為何取這麼多別號？他以不可言說的神情回答：「好玩」。

提攜後進 熱心又大方

其實他最廣為人知的一個「別」號、敬稱是「光老」。幽默的他不忘自我解嘲：「年輕朋友稱呼我光老，我果然又光（窮）又老。」

光老並不富裕，但對於提攜後進相當大方。他的學生透露，光老曾一口氣捐出500萬元給台北藝大，是該校前幾名的捐款大戶，而他只是在台北藝大兼課，並非專任教授。他也常捐出書畫義賣成立基金會及書畫會，或做地方文化館建設之用。

張光賓愛跟學生們在一起，學生也愛戴他，每逢出入公共場合，都由幾位「師」字輩的學生輪流為他推輪椅、幫他翻譯（因他四川鄉音重）。「游心恬澹，順乎自然」的他，將學生的成長視為自己的成就，大家也回報他一片真心。

光老的人生觀／靜下來，放輕鬆 比打禪七還有用 
 
【聯合報／周美惠】 

張光賓的手掌，如其人，寬、厚、溫暖。握著光老的手，立刻感受到一股暖流。老先生高壽近百，必定有特別的養生之道吧？

其實，他的養生之道超普通：「不要吃太飽、生活要節制、三餐要定時、不要生氣。」

在他書桌的正對面一道白牆，張貼著他手書的六字箴言：「靜下來，放輕鬆。」這是他的養生觀，也是人生觀。

老先生並非全無病痛，但是他懂得「和病痛和平共處」。年近50歲時，他因高血壓，開始定期服藥。

80歲出頭，醫生一度宣布他得終身洗腎，沒想到他更換了醫生、換了用藥，竟免洗腎。

近三、四年來，他因長骨刺不良於長途行走，但他「以書畫養生」，專注於寫字、畫畫，也不感覺其苦。「靜下來，放輕鬆」的六字箴言，「比打禪七還有用」。

對一般人而言，「靜下來，放輕鬆」，說來容易、做起來難。光老初中時，學校曾在早操時間傳授氣功，他一生受用，隨時隨地都在練習「放輕鬆」，等公車的時候，「氣往下沉」就不覺得等待時間漫長。

偶爾睡不著覺，他受篤信基督教的妻子影響，會背誦「主禱文」；或是默念：「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光老平日生活樸實，清晨五時即醒，先躺在床上邊暖身、邊聽電台廣播，接著起身看報、寫字、畫畫。每天持之以恆的寫字、畫畫，這習慣他從年輕就養成，不可一日偏廢。

曾經有一回，他到花蓮太魯閣遊玩，荒廢書畫三天，「脖子立刻像生鏽般不靈光。」

對人生，他笑看一切：「人家罵我或誇我，點點頭就好。」

說著說著，他想起了一個小故事，攝影大師郎靜山有回和一名妙齡女郎同搭攬車，沒想到中途機械故障，攬車高懸空中，女郎驚嚇地跌坐在他身上，他仍危襟正坐，坐懷不亂，無動於心，「所以他活到一百多歲！」